埔里愛蘭台地係平埔族於道光三年,自台中豐原、東勢岸裡大社之一的烏牛欄社,遷移至埔里,屬於巴宰社群;由大馬璘、阿里史、烏牛欄三社居住。日據時稱烏牛欄莊,光復後改為愛蘭,當地愛蘭教會為平埔族信仰中心,醒靈寺則為後來遷入漢人的信仰神。
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,透過收音機傳送埔里時,頓時人心惶惶,不少暫居埔里的外省公務員怕被毆打,亦躲藏起來,市街成混亂現象;地方士紳出面組織「雙九會」,成員約40人,公推施雪釵為會長,扮演埔里鎮時局對應與臨時警察角色,藉以維持治安。根據黃金島的回憶:27部隊是由「獨立治安隊」、「台中一中隊」、「警察隊」、「自衛隊」、「台中師範隊」、「臺中商專隊」、「埔里隊」、「建國工藝學生隊」組成,獨立治安隊改為警備隊,成為二七部隊營區安全主力軍。〈注一〉以目前有關「27部隊」古瑞雲著『台中的風雷』、黃信卿著『站在第一線』看,除部隊長、副官、參謀長、宣傳部長四職位,分別由鍾逸人、古瑞雲、黃信卿、蔡鐵城四人擔任外,唯一無爭議是:「烏牛欄之役」係由警備隊長黃金島率領,造成國軍相當重的傷亡。〈注二〉
據黃金島自述:「二二八事件」中,烏牛欄戰役是我參與的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正式軍事行動。 國軍將近百人死亡,27部隊也有數位戰死…,他說:21師的登陸及27部隊向埔里撤退,對士氣打擊很大,加以27部隊是臨時湊合,面對國軍攻擊,軍心十分浮動。〈注三〉由於兩軍對峙,埔里情勢格外險惡。3月12日下午自埔里國小,移駐前日本警局「武德殿」,這天晚上,埔里區長廖德聰為首的地方士紳,找謝雪紅等人談判,但為27部隊幹部嚴詞拒絕。事實上大部分埔里鎮民,已帶著重要家當,疏散到郊區、山區的親友處避難。筆者於口述黃金島先生,為何27部隊想轉戰埔里?
黃老表示:他們希望控制日月潭發電廠,進一步控制台灣主要電力。除此,若反擊國軍失敗,部隊可進入霧社及中央山脈深山,與國軍展開長期游擊戰,是重要原因。 ◎ 二二八烏牛欄事件吊橋(鄧相揚提供)
‧謝添發掩護外省同事始末
儘管事後黃金島等人告訴筆者:他們27部隊只是反貪腐反暴行,不會加暴無辜的外省仔。唯事實又是事實,許多無辜的外省民眾,不幸被反抗人士碰到,常被打得頭破血流,甚至被踹進水溝裡。世居愛蘭的謝秀能感慨說:古往今來許多抗暴示威者,總有許多崇高神聖的理由,號召群眾或昭告天下,但示威者進入街頭稍被鼓動,往往如脫韁野馬,形成脫序動作,並非領導人所能控制的。
基於上述歷史觀察,世居愛蘭百年古厝的謝添發,時任埔里菸酒配銷所主任(曾任第四屆南投縣議員),眼看埔里酒廠廠長李正籌等30多名福州(福建省)員工及家眷,無處可逃;且反抗人士到處搜尋外省仔蹤影,看到就打,管他是好人或壞人,完全沒有是非。謝添發眼看情況危急,即刻通報埔里酒廠廠長李正籌:「外頭市街已很混亂,尤其外省人已成過街老鼠,人人喊打,…我想安排廠內福州鄉親,暫避風頭,躲進我古厝。」話才說完,李廠長低沉的說(很濃的福州腔):我們逃難固然重要,但此時此刻外省人已變成原罪,會不會拖累你?李廠長謙卑的回應。
埔里的辛德勒謝添發生前照片
一向熱心助人的謝添發主任,第一次碰到族群械鬥,又是30多個福州同事及家眷,掩護他們,尤以距烏牛欄吊橋不到百公尺的事件地點,確有某種程度的困難和冒險。停頓、思考半晌之後,謝主任斷然的:事到如今,先救人要緊,可能的後遺症或麻煩,暫時拋一旁。趁著黑夜,他領著一群男女老幼30多人,直奔埔里愛蘭台地,躲在距今已百年歷史的「寶樹堂」祖厝。據當時已16歲的謝秀成回憶:「當時大伯(謝添發)及家父添丁共同指導掩護工作;開始躲在眠床底下,早年眠床皆架高,床下留有很大空間。後來二七部隊與國軍21師決戰烏牛欄吊橋,」而我們祖厝首當其衝,連夜又移往桃米坑竹林內…」現年80歲的謝秀成(民國21年12月生),擔任通報及搬運米食工作,身手矯健。他提及烏牛欄戰役時,反抗者如埔里童江立醫生,經常坐吉普車到家裡來訪視,詢問:有無藏匿外省仔?有無看到外省仔?我們皆表示:不知影。攏無看到啦。
關於童江立的身份,在烏牛欄事件角色,據黃金島的敘述:「國軍21師的進軍,由埔里童江立醫生做嚮導。童江立原來對台灣人反抗軍非常支持,一看時機不對,就投入國民黨懷抱,甘為走狗、馬前卒…。二二八事件後不久,他在埔里遭民眾冷眼及排斥。住不下去,後來搬到台中市西屯區。這些事是我做了24年黑牢,回台中聽人提起的。」〈注四〉根據筆者調查:童醫師係日本東京醫專畢業,曾任南投縣議員,任期為二、三、四屆是埔里地區名醫。其政治觀點的轉變,或投身國民黨政府,有其時代性考量,筆者以為那是個人在亂世中,個體的生命抉擇,沒有特別值得批判之罪;何況童醫師先後代表第五選區,競選南投縣二、三、四屆縣議員,也獲得選民支持當選,顯示一介醫師除了醫病外,還關心社會福利,實現政治承諾,對政治持極大的使命感。如因政治立場的異同,被評為走狗,誠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吧?
民國百年二二八紀念館揭幕,黃金島應邀與馬總統合照。前排左三為黃金島先生。(照片由其提供)
‧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世居埔里愛蘭台地,參與掩護行動的謝秀成說:「由於祖先自二林搬來,與前副總統謝東閔同公族,目前在田中的謝氏祠堂裡還有祖父謝鹿,及謝副總統捐款名錄。祖父謝鹿於大正五年,(民國五年)於愛蘭台地建三合院,取名為「寶樹堂」,作為忠孝傳家寶地……據史料記載:寶樹堂為天下謝氏共同使用堂號,相傳東晉是謝族鼎盛時期,朝廷做官很多,顯赫朝堂。天猶未亮,官員就打著燈籠上早朝,到了金鑾殿,將燈籠掛在門外樹上。某日皇帝見樹上掛滿寫著「謝」字的燈籠,燦爛奪目,便稱道:真寶樹也。以後謝氏就以「寶樹堂」為堂號,史家言:不管該堂源於何種典故,反正離不開以謝安為代表的東晉朝廷。目前猶矗立樟樹、龍眼、南洋老樹,藉以強化「寶樹堂」的歷史典故,及文化淵源。
典故及文化淵源。
一般閩南公廳是安置一個家族祖先祭祀所在,農業時代,出嫁的女兒及未嫁的姑婆,皆不能入祀娘家公廳,是男尊女卑最明顯的例子。「公廳」祖牌,是祖先神靈的皈依,也是每位族人生命終極的停靠站。「寶樹堂」大家長謝添發每至夜晚,常在幽幽的煤油燈廳堂裡,取下老花眼鏡,深深的叩首祖先,口中喃喃:「祖公,您要顯靈啊,子弟添發正掩護30個無辜的外省人;他們自大陸退守台灣,一路流浪,無半無項,也需傳宗接代,您們著保庇這些人渡過難關哦…不要成半路屍啊。」說著,說著,留下兩行清淚,自己用衣袖擦拭。由於謝氏秉持東晉謝安忠孝傳家,公廳也成為家族永續的家業;不像許多家族公廳消失,親族感情迅速崩解、分散,令人感傷。故謝家「寶樹堂」歷經百年風雨歲月,仍能小心呵護,遍植老樹,作為凝聚家族親密情感與符碼;公廳香火也不允許被「分割」出走,誰言:「公媽甭分割,感情卡袂散」,証之於謝添發家族,如今共有祖祠,一團和氣,反映百年風水的清明與慈悲。
當烏牛欄戰役27部隊與國軍21師吊橋對峙,是海拔500公尺的河階台地,居高臨下,有陡起的險要崖壁;謝家古厝距戰事僅百公尺之遙,時局益發緊張、險惡;此時主其事者謝添發帶著胞弟謝添丁、侄兒謝秀成,一起跪在祖厝前,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外省同事、家眷平安,保佑他們能安度危急,叩謝三回後,始退出祠堂。謝家婦女每天以大口鼎煮飯,米是一斗斗的倒〈不惜成本〉,據謝秀成表示:我們祖家田產不少,算是愛蘭小地主啦,吃米絕對沒問題。至於菜色比較費事,除了生鮮蔬菜,菜乾、蘿蔔乾、筍乾皆上菜。偶而三層肉焢筍乾、鹹鰱魚、魚脯仔補充;因為當時鄉下生活清苦,有飯可吃,有菜可配,算是很幸福了。當家人把幾桶飯送進來,碗公菜裝妥,大夥兒便蹲在地上一起用餐…李正籌廠長帶領鄉親,面帶懼色,吃飯的聲音靜悄悄,形同日據時代躲空襲。席間,李廠長一直低頭道謝,表示拖累你們了,我們會終生感激。謝添發回答:不用太客氣,你們福州同事家眷住這裡,能得到暫時的安全,何況外面很亂,外省仔人人喊打,我們同事情誼,互相照顧,也是理所當然。只見眾多家屬流著淚,吞嚥著飯,他們因謝家的救人行動,盡心盡力,情動於衷,幾乎哽咽。
‧吹口哨吃飯
3月15日晚,烏牛欄吊橋不斷有槍聲、爆炸聲傳出,似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。謝家人到吊橋附近打聽戰情,免得因消息延誤而危及生命。襠他們獲知:兩軍將有激戰,便徹夜面告李廠長:外面很緊急,我們今晚轉移到桃米坑竹林躲藏。由於謝家在附近擁有廣大林地,加上謝添發在地方上頗受敬重,半夜集結,穿過竹林、溪谷,沿途遇有崗哨,皆能善意放行,一夥人遁入竹林深處,暫居切青筍的工寮。據謝秀成回憶:彼時工寮荒野,蛇類如青竹絲、雨傘節、龜殼花頗多,尤其黑斑蚊環繞,躲藏的日子實不好過。那群福州幫同事,大白天躲在竹林聽竹雞,吱咯怪吱咯怪鳴叫,在溪邊抓螃蟹加菜,暫忘逃難苦悶,只是太多蚊蟲讓皮膚受罪,經常頭、手、腳,一疤疤的,防不勝防。藏身密林很苦,但供應飯菜的謝家人也不輕鬆,謝秀成告訴筆者:當時反抗軍查緝很嚴,到處設柵欄盤問,尤其謝家幾乎是他們必搜之地,那個童江立醫師每次開吉普車來,按三個喇叭,隨即調頭而去。由於他跟謝添發有私交,謝氏開西藥房,獲得獨門藥方,自製中藥水,只要感冒、喉嚨發炎,一噴即效,此事在埔里街上有口皆碑;因為藥商與醫生的關係,童醫師顯然避重就輕,或根本虛應故事,讓老朋友實現「救人善舉」。
謝氏子弟既然扛下掩護外省同事的任務,每天自愛蘭台地背著斗幹(語自泰雅族的背籃),裝上魚、米、醬、醋、鹽、福菜、鹹菜、菜脯、鹹魚、菜頭、醬筍等雜貨,尋山徑的舊路,沿途披荊斬棘,攀越層層桂竹林,才到謝家林地。據謝秀成胞弟謝德福表示:那時家裏年輕有力的,有堂兄謝秀珍、大哥秀成及家父謝添丁,負責背負重物,攀登陡峭的竹林,其體力與危險性都是極大的挑戰,但他們把救人的擔子挑起來。這種躲在竹林的日子,前後約10天,讓補給工作倍覺艱辛。倒是今年80歲的謝秀成說:「怕那些福州同事沒胃口,大伯添發要我們做糕餅、莿殼仔糕、麻薯等零食點心,怎知…那些膏餅經過碰撞、擠壓,到桃米坑,已變成粉末狀,不成形,真歹勢…」唯他們用碗調水當甜點吃,也很開心。
散落在桃米坑竹林內,平時一個人影也難覓,等開飯時間一到,吹口哨呼叫,一長一短,表示集合開飯,只見四方食客瞬間跑出來,很有默契;躲藏約10天俟風聲稍平靜始返回愛蘭台地。事件過後,他們輾轉調到林務單位、省政府或外地酒廠服務,天涯星散;原埔里酒廠長李正籌先生後來調往嘉義「楠濃林務處長」退休,經常帶領同事馳赴愛蘭台地寶樹堂拜會謝家;這個故事掩藏64年,始於今年二二八前夕,由聯合報埔里記者紀文禮揭發,筆者做深入的追蹤發現:埔里的辛德勒冒著兇險,雖千萬人吾往矣!令人肅然起敬。
注一:黃金島,《228戰士;黃金島的一生》台北前衛出版社,2004年12月,頁100。
注二:鍾逸人,《辛酸60年(下)》,台北,前衛出版社1995年元月,頁475, 由黃秀政評鍾著《辛酸60年》史料價值。
注三:同注一,頁109-111。
注四:同注三,頁109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