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吟
• 地利村是布農族最大的群聚部落,長久以來村民傍山而居,經過這幾年的社區整體營造,如今看來潔淨幽雅是個美麗而有特色的村落。靠近山頂的岔路口,ㄧ間看來不起眼,小得不能再小的雜貨店,是阿嬤朝夕守候的處所。爲了照顧同樣年邁臥病在床的老伴,阿嬤幾乎很少出門,應該算是半隱居在這僻靜的山村吧。
• 能夠再次造訪這位布農族長者,高興之餘,內心卻也百感交集。就在十幾天前我隨李展平老師來到這個他曾經年少輕狂的地方,時隔將近30年景色依稀而人事已非,故舊多已不在。雖然事前就已電話聯繫過,畢竟快30年沒見面,阿嬤見到老師顯得又驚又喜,想不到經過這麼多年老師還記淂她,欣喜之情溢於言表。已有85歲的阿嬤身形瘦小,看來還十分硬朗,神情愉悅的和老師說往事、聊故人,點點滴滴彷彿昨日。阿嬤爽朗好客,聽老師說他當年一人隻身在此,受阿嬤照顧頗多令他畢生難忘。難得的相聚兩人相談甚歡,言談之間,時而普通話,時而布農語,偶而還夾雜著日語。沒事坐在一旁的我雖然伸長了耳朵在聽,十之八九是有聽沒有懂,即便如此,仍可以在阿嬤爽朗的談笑風生中想像阿嬤的昔日丰采。
• 原本我只是個閒在一旁的陪客,看到牆上掛著一束小米,好奇之下加入話局,問著問著問到了小米酒,這不問還好,ㄧ問不得了,阿嬤聞酒大喜,轉身回房拿出晚輩剛剛孝敬她的小米酒請我們品嚐,原本是想試個味道,
• 淺嚐即可,怎奈阿嬤似乎人逢喜事精神爽,又看我喝的乾脆,頓時豪性大發換上大杯,與我邊飲邊勸且斟且酌,轉眼間,糊裡糊塗的便和阿嬤各乾了一瓶小米酒。平常很少喝酒的我已經有些不勝酒力,頭暈腳輕,茫茫然飄飄若仙,阿嬤卻是臉不紅氣不喘,彷彿意猶未盡,ㄧ再示意難得酒逢知己再一瓶如何。無奈我只有酒膽,沒有酒量,實在無力奉陪。盡管最後沒能和阿嬤來個不醉不歸,但對於她老人家的豪爽和酒量,由衷佩服、印象深刻。
• 阿嬤今天看來氣色不佳、略顯憔悴,詢問之下才知道她感染風寒好些天了, ㄧ直未見好轉。乍聽之下,不禁讓我爲阿嬤擔憂了起來,希望她要多保重,趕快好起來。由於先前老師曾央請阿嬤爲我們表演口簧琴,阿嬤也爽快的答應,所以即使是身體不適,阿嬤仍執意要親自接待我們,熱忱之情教人感動又覺得於心不忍,一夥人紛紛向前問候表示關懷,熙攘的人聲使原本寂靜的小店霎時熱鬧了起來,一陣騷動也引起左鄰右舍的好奇,不時的探出頭來想看個明白,阿嬤看到有這麼多遊客專程要來欣賞她的表演,內心十分高興,原本愁苦的病容竟悄悄的被淡淡的笑顏所取代。
• 看到阿嬤神情愉悅,又可以說說笑笑,我心裡在想如果我們今天的來訪,能讓阿嬤有個好心情,高興個兩三天,就算沒聽到口簧琴的聲音也無所謂,今天走這一遭也算沒有白來。
• 然而生性豪爽的阿嬤怎麼可能讓大家敗興而歸呢,在眾人的驚嘆聲中,阿嬤已換上只有在節慶時才會穿的傳統服裝翩然現身,一襲黑底紋飾的衣衫,
• 五彩斑斕的頭飾、再搭配ㄧ串光彩奪目的珍珠項鍊,顧盼之間,隱隱散發出高貴的雍容丰采。如此隆重的打扮,盛裝相迎,可以想見阿嬤對今天的表演相當重視,我想她應該是希望能留給大家一個最美好的印象和回憶。
• 微恙的身體,讓阿嬤走起路來彷彿有點力不從心,我則小心翼翼的隨侍在側,阿嬤步履蹣跚吃力的移駕到距離只有十幾公尺外的庭院,只見她不住的輕拍著胸口,細語喃喃的說她的心臟跳得很快,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必須要調適一會兒,我慢慢的攙扶著阿嬤就座,一時間,四下無聲,只有一道道隨著阿嬤腳步移轉的關注眼神。阿嬤不發一語,神情自若的端坐在木椅上,默默調整屬於她的節奏,三十幾個人就這麼或蹲或站,好似眾星拱月一般圍繞在阿嬤身旁,靜靜的等候。
• 高齡85的阿嬤樸實而單純,雖然沒有明星光環的加持,卻擁有平凡中不平凡的丰采,令人心生喜愛。能夠親臨現場,近距離聆聽她的演奏,無疑是一生中難得的奇遇,據說目前會這種傳統樂器的布農族人少之又少,而阿嬤有如鳳毛麟角,絕對算是國寶級的。
•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淡去,阿嬤原本迷茫的眼神也流露出自信的光采,慎重其事的從匣中取出口簧琴,阿嬤寶貝似的檢視著,眾人屏息以待。終於,一縷琴音猶如穿越時空的精靈,千呼萬喚始出來。清寂的空氣中,幽幽傳來微乎其微的琴聲,簡單的音節,古老的旋律,彷彿正吟唱著百千年來的傳說,我凝神傾聽,就怕一個不注意,會錯過了甚麼。雖然不懂音樂,然而天籟般的琴音似乎化開了藩籬,直指人的內心深處。沉浸在這陌生而美妙的旋律裡,有一股莫名的感動,思絮也因而忘了飛舞,凝結在隱隱的樂聲裡。
• 阿嬤的女兒小琪在一旁默默的聽著,忽然低聲的說:這是悲傷的曲調。我不解的望向她希望能得到回應。原來口簧琴本來就沒有既成的歌或曲,全然是演奏者當下心境的抒發,或許是思念、或許是祝福、或許是喜悅、或許是悲哀,隨著不同的心情,就有不同的旋律,聽了好幾十年,她明白。聽他這麼一說,頓時心情也跟著感傷起來,不由想起和阿嬤拼酒的那天,明明高高興興的閒聊著,阿嬤突然說她覺得很累想要回家,我不懂,難道這兒不是她的家,我滿臉疑惑的看著她,她接著說是要回神的家,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,老師在一旁聽出了端倪,忙岔開話題儘說些愉快的往事,後來老師才跟我說:早年阿嬤的家境十分寬裕,她的先生是個老練的獵人,入山狩獵總是滿載而歸,除了自家食用外,還有多餘的獵物可以賣給出高價蒐購的山產店,日子過得不錯,豪爽的阿嬤更是大方的留下不少的獵物與眾人分享,當然也照顧到了老師這個客籍異鄉的遊子,那時是阿嬤最風光的年代。然而隨著年事漸高和禁獵的規定,少了一份還不錯的收入,生活也就大不如前,加上老伴幾年前罹患帕金森氏症,臥病在床,阿嬤日夜的照看著阿公的生活起居,已經身心俱疲,看到故友來訪想起昨是今非,才會一時悲從中來。
• 我不懂阿嬤爲何而悲,是感嘆時光不再人事已非的虛幻?還是傾訴老病纏身生活困頓的無奈?偶然相遇的過客,很難明白。只有在心裡默默的祝福,希望阿嬤身體健康、心情愉快,平平安安過每一天。
• 山裡天黑得比較快,該是離開的時候,晚風中阿嬤佇立在小雜貨店前,默默的與我們揮手道別。不捨的回首凝望,我想揮別,卻怎麼也揮不去,黃昏裡阿嬤瘦小的形影和風中―口簧琴幽幽的悲吟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