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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草屯玫瑰聖母堂與畫家柯耀東世紀彩繪>
文、圖:李展平
◎畫家柯耀東與草屯天主堂因緣
草屯石川里西邊與貓羅溪、芬園為界,清末有石頭埔、下埔仔、溪州仔尾、過溪宰等聚落,明治34年併稱為石頭埔庄。舊名石頭埔,易言之,草原上石頭錯落,原無半畝良田,是個貧瘠澆薄之地,經長期墾拓耕地,始有今日富庶良田。
貓羅溪是烏溪支流,源自於中寮鄉,流經南投市、草屯鎮、芬園鄉、彰化市,在與烏溪會合;這條溪水資源集中夏秋之際,故夏秋兩季常見滔滔河水奔騰於溪上,冬季則枯水。童年柯耀東常於溪底摸毛蟹、鱔魚、泥鰍等,作為清貧餐桌野味。畫家生於此,長於此,深厚的泥土氣息,蘊育柯老日後藝術符碼,質樸、清貧的田園色調……
畫家早年從事草屯電影院「看板」彩繪,如何與玫瑰聖母堂結緣?據草屯天主堂第一任傳導員胡明恩回憶:「草屯地區講天主教三字,無人聞問,是一片荒野。直到華勞德神父於民國43年(1954)10月,受命到草屯開設教會。租屋於本鎮中正路陳日成眼科診所。我自羅厝天主堂被派到草屯協助佈道;我們分頭在草屯27里進行每晚佈道。」後來華神父派胡明恩到石川里開佈道所,招募石川里民受洗,里長洪金川提供集會所,做傳教之用,因此與柯耀東先生結為好友。華神父亦幾乎每晚都來石川里佈道,直到聖誕節,竟有146名望教者,領洗皈依天主,轟動草屯本堂。


*921地震前,草屯玫瑰聖母朝聖地樸素、優雅風格,安頓草屯教友無助心靈。
民國45年間華勞德神父慕名於草屯「進發戲院」及「大世界戲院」(約位於草屯太平路三商行處),擔任電影看板的彩繪師柯耀東,親自到工作場請託:「柯先生,我們草屯玫瑰聖堂需要安置三張聖像,主耶穌、聖母瑪琍亞、約瑟,請你撥空幫天主堂彩繪,好嗎?」非天主教徒的柯耀東,得知辛苦傳教的華神父,不假思索:「我畫電影劇照有把握,從未畫過上帝或聖母,可以試試看,何況能為玫瑰天主堂塑像,也是我的榮幸。」
接下神聖任務後,柯先生除親自到聖堂觀摩,並研讀相關聖經,希望在短期內融入耶穌,背起十字架,替眾人救贖的苦難,那種用血肉貫穿的十字架。相傳耶穌被叛徒出賣,當局處死之前,背十字架遊街示眾,幾次跌倒;柯老被這種悲劇命運深情打動,儘管不是基督教友或神職人員,唯他畫筆觸及高懸的十字架,彷彿驚見耶穌被鞭打,戴上荊冠的斑斑血痕,如此的上帝附身,千古交瞬於剎那間,彩筆自然將一層層悲情,鋪陳在脈搏噴張的肌理上,眼神坦露悲愴的垂眉,為天下子民而哭。這種人神之間的交冥、共感,也讓柯耀東自己背上十字架;也許虔誠是藝術家尋找人類古文明不二法門,而上帝啟蒙「受是恆久的忍耐,又有恩慈。」從塵世向上提升到精神領域,這個趨勢源自實踐基督精神「我的王國不在塵世。」只有天堂始有承諾的召喚,畫者也是靈魂與上帝的結合。
年輕的電影看板工作者柯耀東,由於家境關係,遲至30歲才結婚,婚後仍以看板彩繪維持家計。他畫妥耶穌聖像後,再執筆畫聖母瑪莉亞,柯老不諱言:「當初心裡有點惶恐,對天主教禮數不懂,又不會唸信經、天主經、聖母經或頌唸玫瑰經,要如何從『無色界』進入聖母自我生命的深層結構?人與聖母如何感通?」於是,想起航海神媽祖的慈悲喜捨,建構一種普世性的聖母「原型」,在神性、夢境和現實的交纏下,一筆筆的彩下永恆慈悲之光,柯老始終相信:「生命是內在的,自然是外在的,如何將其結合,是我生命終極追求。」果然繪出聖母的包容太虛。


*1997年10月5日年輕女性教友們,興奮地站在畫家柯耀東彩繪神像,依序為中耶穌十字架受刑圖、左為聖母瑪利亞、右圖是約瑟,可惜毀於921地震,筆者只能從老照片尋索歷史真跡,圖中猶見聖母、耶穌陽光般和煦光芒,光變成黑夜中的燈,永恆的垂照祂的牧民,免於恐懼。
柯老秉持謙遜與慈悲,完成玫瑰教堂聖母像。筆者工作之餘,曾走訪屏東「萬金教堂」,這棟1863年建的天主堂,原為土角建材,因地震火災全毀於1869年首次重建1994年受教宗敕封為「聖殿」。當時教會以「墾佃」方式,照顧萬金地區平埔族馬卡道人,同時提供農具、種苗等農耕技術,協助其灌溉收成;故萬金、赤山地區的馬卡道人,皆篤信聖母。而建造於草屯公園前之左側,主曆1963年的玫瑰聖堂,一座優雅陽光的聖地,竟於1999年921地震中損毀,導致聖堂無法作彌撒,臨時教堂設富寮里,直到2006年10月7日落成。天主聖母堂不問萬金或草屯,皆隨自然災害成、住、壞、空,但也一一克服阻礙,重新挺立。
畫家柯耀東為期七天的光景,約見華神父說:三大張聖母、若瑟、耶穌立像,總算完成,不知是否滿意?
華神父在狹小的戲院畫室,仔細端詳三張超大的神像,情不自禁的讚嘆柯先生:「原來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釘刑,肉體的顫抖,從塵世向上提升,已到靈魂與上帝的結合,簡直是主耶穌在你身上附體啊!」初見耶穌及聖父若瑟、聖母瑪琍亞,華神父簡直愣住,發出由衷的讚嘆。


*2006年10月7日玫瑰教堂落成 ,右二為墨啟明神父與教友歡喜慶堂。

◎民國52年華勞德神父與教友們立於主耶穌、聖母瑪利亞、約瑟畫像前。
柯老回憶:當年走入工作室攤開畫布,想像修女們在修道院裡閉關,在全然黑暗的空間,小小空間投射一絲光線,這一絲光線是生命起源,也是耶穌自子宮裡辨識母體方位;無論是時間也好,空間也好,都和他有相當的距離,很難把神和自己社會時代聯起來對照,從而找出靈界與現實界關係。不過年輕畫者並不氣餒,他找來不少天父、聖母畫像,自神的啟示中,自黑暗世界打開窗,讓光無所不在,頓時,陽光與黑暗都成了最神秘、幽暗的引領,於窄窄工作室,僅自行車鈴當聲,依稀出現,相信自我魂魄已跌入渺渺天界中,如同我們感嘆:時光,時光,時光易逝,柯氏卻為永恆畫像,想起來很知足。畫完之後,滿腦子想,到底生命距離與上帝有多遠?融化僵直的畫布,不禁打了寒顫,自忖:「ㄧ個看板畫匠,竟然要和西方國家偉大神靈相遇,還要畫出祂們的呼吸、體溫、面容,毫無窒礙呈現千萬信眾之前,憑著自己層層疊疊的想像,應是與神有緣啊!」。這三幅神像也成草屯玫瑰教堂的鎮殿之寶。

*2012年元月23日作者攝於草屯玫瑰聖母堂前,並與神職人員口述聖堂往事。
◎為電影劇情造像
據柯老告訴筆者,「草屯在40年代,就有三家戲院放映的電影,有洋片、日本片、台語片,必須有人現場代劇中人『口白』時稱「辯士」,從男女老少聲音都要演出來,似布袋戲黃俊雄的鬼才…」
「當初口白員有無劇本對照?」筆者不解。
「電影公司只交一冊『本事』,即故事大綱,等同劇情介紹,口白員看『本事』及電影,就靠自己重新展演劇情及對白,靠臨場即興表演。有時藉幻燈片了解劇情…」
柯老含蓄道:一家電影是否賺錢?電影好不好看?觀眾除電影看板吸引外,也靠口白員決定劇情好看與否。當初我在「進發戲院」的口白員為許錫專先生,他原是戲院經理,因缺少這種口白員,就自己下海充當,兩人合作無間。
原來在默片年代,一般戲院皆請「電影辯士」,俗稱口白員,他們不但要講述劇情,為了讓聲光效果佳,口白員仍需準備鑼鼓、嗩吶、口琴、金屬等道具,劇情裡有需要,當場配音效,於是刀光劍影的聲音,婚喪喜慶的氛圍,就活在戲院中。柯老與許錫專於40年代,同在草屯進發戲院,要廣告本期及下期電影,就要靠柯老細膩動人的劇情彩繪,觀眾往往被其三船敏郎、大川橋藏的劍道片,武士刀冷冷的劍光,男主角煞氣噴張的眉宇,深深吸引;而觀眾被帶入戲院內,黑漆漆的開始找位子,電影好看與否,就交給第二階段口白員了,因為維繫戲院及觀眾的視覺、感觀,兩者缺一不可,故兩人結為好友,成為戲院靈魂人物,並在電影看板前留下珍貴鏡頭。
當初有多少酬勞?筆者俗氣的問。


◎畫家柯耀東於民國52年間彩繪耶穌受難圖,陽光膚色從容就贖,展露雷霆萬鈞之筆,氣勢戰慄、驚悚,此照片目前由柯老珍藏著。
「位於草屯富寮里中正路578號聖堂,來得不易;7分多土地是52年前華神父買來建聖堂,總價約新台幣18萬元,還是華神父回美國籌款,ㄧ切都是辛苦累積,故畫畫工資只能意思一下」,畫家頓了頓,慈婉地:華神父送我奶粉、麵粉、及特大號皮鞋,好像不太合腳。但我都保存起來…在旁的柯夫人郭皆貴女士說:還有部分尿布啦。兩夫妻回想在清貧的4、 50年代,有機會為草屯玫瑰堂服務,
顯得無比欣慰,並不計較金錢多寡,何況當初只是看板畫匠,能受到神父賞識進而為天主教核心「聖母」塑像,鋪陳色彩豔麗、神聖天界,都指向生命的終極圓滿。柯老表示:非教徒卻能服務聖母、主耶穌、約瑟,都讓我世俗生活和肉體,有較佳超越苦難的能力,尤以出身石頭埔貧困子弟,考上台中師範卻因病休學,只好從打底畫看板開始,畫家自「色界」中細緻裝飾及誇張外型,例如:日本武士橫眉豎眼、轉頸投視、睛光直射,對英雄和武士精神的嚮往,構成作品震攝力道,善於強烈對比中,突出生命的糾葛。
練就扎實素描基礎,柯耀東努力回歸清濛、淡雅田園之味;無學院派正規教育,完全從有限的畫冊及大自然摹寫山川,作為美學啟蒙;這樣的畫家生涯,頗似木匠、書匠出身的白石山人;齊白石偶然在一個主顧家,見一部乾隆年間彩印《芥子園畫譜》,借來用半透明的薄竹紙,ㄧ幅幅勾描,半年時間勾成16本…漸漸,他在雕花賣錢之餘,也作起畫來。而柯老生於貧瘠石川里,放學後還需幫家牧牛,眼看一片沙地連綿,牧童就手執枯枝,以大地為溫床,不斷的臨摹、塗鴉;反正沙岸是畫不盡的紙張,乘午後的涼風,展開人文畫卷之旅,柯老也從舊書攤覓得《芥子園畫譜》,作國畫啟蒙,真是巧合。
柯老始終以「素樸人生,安身立命於當下」自許,一生作畫、墨帖,不脫現實鄉居生活。柯老常倘佯金黃稻浪中,感受陽光、風雨、氣溫,自承老榕、肖楠、大葉桃花心木都識我,我在夕陽下與它們交好,照面,彼此有難以言說的感情。許多藝評家或文友經常以「三合院落」、「瓜棚草堆」、「蕉園山村」、「農村曲」、「鄉村水田」、「養鴨人家」等,作為探討柯老田園美學,誠然這種田野風,已變成柯老水墨畫的重要基調,眾人也如眾荷喧嘩,傾向如是觀。


*2012年元月中旬,柯老於坪林里耕雲齋書寫墨帖,一派氣定神閒,猶如南極仙翁降人間。月窗外視野遼闊。
筆者常年觀察:柯老不僅是位藝術家,同時是生活禪追求者。他像老農般,早晚在硯田裡勞作,終老家鄉,不作遠遊之想;蟄居平林里「耕雲齋」,那是九二一震災後在烏溪畔建構的雅築,外型呈現多角視窗,柯老笑說:「房子是抽象的自由,四面八方的窗影,等同我隨處都有展翅飛翔的翅膀。不規則的座向,同時也是空間的延伸。」他們在一處不起眼荒地,讓山溪、雲影、水色,盡入眼簾,有如與落霞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,算是與自然的心魂相守吧。

*2012年元月間筆者拜訪耕雲齋柯老,見其體形單薄,有些憂心。他說沒事沒事,一切安好。
「耕雲齋」不但是藝術家的精神搖籃,其夫人郭皆貴,早年安於清貧、極簡,與先生共同追求山水美學、仕女、花鳥工筆,夫婦坐擁山水間,每日習帖、作畫、栽花與彈琴,難怪南投藝文界流傳一則趣事,柯老自爆:我的牽手不買胭脂水粉,將錢都花在牡丹花卉,陶醉於五蘊墨色中。筆者造訪耕雲齋,發現:多數柯老畫作中,散發優雅迷人氣韻,讓人在波水塵沙中,感受宏觀視野,柯老的田野已將藝術,帶入另一種生命美學,宛如月亮會變成鏡子,把我們的身影帶到遙遠彼岸;瞧!他的孫女悠閒盪鞦韆,他們夫妻熱誠招待筆者,品茗、賞畫,猶如清貧生活奉行者,已故作家孟東籬對<自由與自在>註腳:自由是一種外求的傾向,自在則是內安的狀態;自由的追求無限,自在則是有限條件下內在的諧和。柯老的生命哲學,比美齊白石老人題<畫荷花兼蟹>:「年年糊口久忘歸,不管人間有是非。」的生活美學;也到了蘇軾<定風坡>:…回首向來蕭索處,歸去,無風無雨也無晴的看盡人生啊。
作者簡介:報導文學作家,台灣文獻館編纂退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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